1
我爸我妈相识于那个火热的年代。
我爸从部队退伍回来,便担任大队民兵营长、青年突击队队长;
我妈是邻近公社大队的团支部书记、铁姑娘排的排长。
我爸叫罗铁锋,我妈叫罗铁方。
不过,我妈的名字是自己改的。她原名罗晓芳,高中毕业后,为了积极上进,在选入铁姑娘排时,改成了这个颇似男人的名字。
正是因为名字的一字之差,造成了俩人认识的巧合。
那年底,我爸我妈参加了县青年积极分子大会。
大会最后一项是颁奖,每个获得青年积极分子的代表,都要走上主席台,接受县领导的授奖。
奖品是一张奖状和一个红色钢质奖章。
县领导为我爸戴好奖章之后,我爸喜滋滋地展开奖状瞄了一眼,即刻懵了,奖状不是自己的。
我爸揉揉眼晴,再看一眼,奖状上的名字分明是罗铁方。
我爸卷起奖状,看了看在和其它人戴奖章的县领导,不敢出声。
刚刚颁奖完,青年积极分子们还没离开主席台,我妈就大着嗓门,举着奖状问:谁是罗铁锋?拿错奖状了。
我爸看着眉清目秀,满漂亮的我妈,心里一动,没有吱声。
见没人应声,我妈瞅着众人的代表证,一个个地看过去。
当看到我爸的代表证,再看到我爸英俊的面容时,我妈不由一怔,但很快问道:你是罗铁锋?为什么不承认?
我妈将她手上的奖状往我爸手上一塞:这个是你的,我的给我!
我爸当时一句话也没说,接过我妈递过来的奖状,两张卷到一起,说:你散会找我!转身下了主席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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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妈伸手想拉住我爸,但没拉住,只好跟着我爸急匆匆地下了主席台。
后来,我爸也没有将奖状还给我妈,无论我妈怎么说,我爸就是不给。
我妈气急了,回去之后,还走二十里路来到我家二次,向我爸讨还奖状。
那时的人,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
一来二去,奖状没要到,倒是我爸我妈互换了钢质奖章!
当然了,那天会上我妈的举动可出名了,好多人都知道有个男人名字的女孩子胆真大,在主席台上大声找人换奖状。
这一美谈,传遍了县里好些个大队。
2
第二年年底,我爸我妈结婚了。
我妈选上了妇女主任,我爸还是民兵营长。俩人都是大队干部,父亲在部队养成习惯,眼里揉不得沙子,自己认为对的事,不会让步,而母亲的性子比较急,说话快言快语的。
俩人都争强好胜的,明明彼此相爱,有时却吵得不可开交。
好在我爸吵得快,去得也快,每次争吵后都是我爸先找我妈和解的。
结婚后,第一胎生了我姐。本来我爸我妈商量只生我姐一个的,但我爷爷说只有我爸一个儿子,强迫我爸再生一个。
爷爷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人,年轻时借调在公社担任过秘书职务,后来对某些政策发了点牢骚,被打回原籍。但他是那一代人里少有的读过书的人,而且在政府部门工作过,因此,在我们那儿也算得上一个德高望重的人。
我爸是个孝顺的人,心底里也想再要个孩子,也就同意了。
在和我妈商量的那个晚上,我爸我妈发生了结婚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。
争吵声持续到天亮。
我爷爷就站在我爸房间的窗外抽烟,一直到天亮,我奶奶拉了我爷爷几次回房睡觉,我爷爷都没动。
天亮的时候,地上的一堆烟灰,风一吹,四散飞开。
我妈等天一亮,拿了个包袱,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。
我爸看着一夜未睡的爷爷,不知说什么好。
爷爷却拍了拍我爸的肩膀,说:别急,吵一吵就好了!
在娘家住了二天,第三天,我姥姥将我妈送了回来。
3
我姐二岁多的时候,我妈怀上了我。
我妈虽然表面上同意了生二胎,可并不是出于内心,因此有意无意地不配合我爸。
我们那个地方比较偏僻,计划生育虽严,但乡里乡亲的,都没有互相举报的习惯,再者我妈怀孕之后,辞除了妇女主任的职务,少了好多抛头露面的机会,直到生下我,还是没受到什么影响。
唯一改变的是,我爸我妈虽依旧争吵不断,但从没有那么高声地争吵了,每次都是半夜了,他们房间压抑的争吵声,让起夜的爷爷不得不在屋外抽上两支烟。
我就在这样的争吵声中出生了。
虽然并没有人举报,但我的生出还是让公社知道了。我爸民兵营长的“官帽”直接被摘,还受了留党察看的处分,并且被罚了三千元。
那时我家条件还行,但也只是吃穿不愁,存款却没一分,罚款全是借的。
家里的生活一下子一落千丈,加上我爸成了平头百姓,日子的艰辛显露无疑。
贫贱夫妻百事哀,丢了官帽的我爸,心情也有点压抑,我爸我妈的争吵次数也多了起来,从鸡毛蒜皮的小事,到大队或公社的事情,他俩都要争个不休。当然,最终败下阵的都是我爸。
不管他们怎么争吵,却从不动手,也从不提离婚二字。
爷爷也不管他们,每逢争吵,爷爷抱着我,去村里的小卖铺买糖给我吃。
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公社改为乡,大队改为村,村里分田到户,我爸我妈分了田,忙于田里的事情,家里的收入多了些,争吵也少了些。
这时,我妈偷偷地到村里,把名字改成了罗晓芳。我爸知道后,跟我说了一句话:我和你妈终于可以从名字上区分性别了。
4
我爸当过三年兵,见识比较多。侍弄了二年地,觉得挣钱少,想出去闯荡一番。
我爸出去的前一晚,我爸我妈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。
无论我爸怎么说,母亲都不同意我爸出去。气得我母亲把墙上贴着的已经发黄的奖状撕了。那是我爸我妈当年县青年积极分子的奖状,是我爸我妈爱情的见证,我妈当作宝贝似的,总是擦的一尘不染。
那晚父亲出奇的克制,任凭母亲的爆发,高声的呵责,他说话虽然激动,但声音并不很高。
我妈见说不动我爸,神情恍惚地将撕烂的奖状捡了起来,用浆糊慢慢开始粘好。
我爸用手擦除我妈眼角的泪,从箱子里拿出我妈的那枚奖章,小心地用钉子在奖章上弄了一个洞,找出一截红线,将奖章穿好,戴在自己的脖子上。
爷爷当时牵着我的手,站在我爸我妈的窗前,黑色的夜里只有爷爷的烟火一明一暗地闪烁。
奶奶牵着姐姐的手,在爷爷奶奶的房门外,紧张地一言不发。
后来我才知道,我爸是舍不得离开我妈的,是爷爷好说歹说才让我爸下的决心。
5
我爸去了深圳,吃了很多苦。先是在工地上干活,一年后进了一家港资毛绒玩具,慢慢地,从拉长干到主管。这时,我爸想把我妈接过去,我爷爷也同意。我妈却说,爷爷奶奶年纪大了,需要人照顾。
其实我们都知道,我妈不想离开家,她舍不得。
我爸为了能方便经常和我妈说话,给我妈买了一部手机。
他们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,可每次说不了几句话,我妈就又开始数落我爸,我爸有时也烦了,和我妈吵了起来,气得我妈啪地挂断了电话。
每次这样,过不了几分钟,不是我爸的电话过来了,就是我妈的电话打过去。
他们就是这样子,仿佛争吵成了生活的调味剂。
生活,就在这样的争吵中,越过越好。
唯一不争吵的时候,应该是我爸每年春节放假的日子。
那几天,我妈好像变了一个人,我爸说什么,我妈应什么。
但到我爸南下的前一天晚上,我还是听到了我爸我妈压抑着的争吵声。
6
在我爸升为他公司总经理的那一年,姐姐大学毕业,去了深圳,在离我爸公司不远的一家外贸公司上班。
就在那一年的十月,有风言风语,传我爸有了外遇,传得有鼻子有眼的。
不知我妈有没有听到那些传言,我暗暗观察我妈,好像没什么变化。
有一天,我妈收到一封快递,快递里有一叠照片,是父亲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。里面有一封信,是那女孩写的。
信上说,她爱上了我爸,她也知道我爸很爱我妈,我爸经常在和同事聊天时说起我妈。
女孩说,她就是每次看到我爸说到我妈那种幸福的神情,爱上我爸的。她很想体验和得到那种幸福的感觉。
她希望我妈提出离婚,还说她和我爸在一起,她一定会让我爸感到幸福的。
她说,她是我爸的秘书。
我妈收到信和照片,是傍晚的时候。看完信,我妈盯着照片看了好几分钟,慢慢地把信和照片,放回到快递袋里。
夕阳把我妈的影子,拉得好长好长,那长长的影子显得孤单寂寞极了……
我妈的神情有点恍惚,迈步的双腿明显有些趔趄!
我妈那晚第一次没和我爸通电话,我爸打了好多次过来,我妈都不接,后来,索性调成了静音。
第二天,我妈的眼睛充满了血丝,应该是一晚没睡。
连续二天,我妈都不接我爸的电话。
第三天,我爸回来了。我妈没事人一般,忙着做饭,只是充耳不闻我爸的询问。
那一晚,我忐忑不安,竖着耳朵,可一晚无事。
一大早,我爸走了,我妈破天荒地把我爸送到了村口,而且还是手拉手。
听我姐说,我爸回去后,她去过我爸那个公司。真有那个秘书女孩,那些照片,是他们公司搞团建时拍的。
她也许真爱我爸吧,或者出于一种崇拜。我爸确实很优秀。
我姐找她好好聊了一次,关于我爸和我妈,还有我家的事。
那女孩想通了,在我爸的帮助下,去了另一家公司工作。
我问我妈,我妈说:刚看到照片和信时,她也有点心疼,但她还是相信我爸的。
至于二天不接我爸的电话,就是想验证一下他们感情的牢固度。
我妈说,第三天一见到我爸那焦急的神情,就没有一点疑惑了。
我妈还说,你爸永远都不会变心的。他戴着的那枚奖章,表面的红色已被我爸胸上的皮肤磨光了。
我妈说这话的时候,眼里有一种光,好亮,好幸福……
7
我大学毕业后,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。我爸赶紧张罗着要把我妈弄到深圳,她以前总说家里老人没有人照顾,现在,倒也没有了牵挂。
只是我爸劝了我妈无数次,我妈也不肯去。
后来,在我爸的好说歹说下,我妈去深圳住了三天就回来了。
我问我妈,怎么住三天就回来?我妈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羞涩说:我太土了,在你爸公司里格格不入的,我心里也怪不舒服,还是家里舒坦。
我妈不肯去深圳,为了照顾我妈,我便回到家乡的镇上中学教书。
结果我妈从深圳回来的一个月后,我爸从深圳回来了。
记得我爸回到家里是夜里八点钟,农村人习惯早睡。我妈正准备睡的时候,有敲门的声音。
我妈打开门,没想到站在门口的,是笑嘻嘻的我爸。而我爸拖着一个行李箱,背上还背着一个大行李包。
我妈一边帮我爸拿行李,一边问我爸怎么回来了?
我爸说:你不和我一起在深圳,那我就回来陪你喽!
我妈一听这话,顷刻急了,嗓门也高了,连声斥责我爸太冲动,放着那么好的工作不做,回家来陪她。我妈还骂我爸,是不是犯了神经病?
我爸这回不吵了,脾气特好,笑着对我妈说,以前出去,是家里穷,这么多年来,家里已经好多了,而且儿女都有了工作,我们也没啥操心的,钱是挣不完的,只有和你在一起,心里才踏实。
我爸冲我妈说,我一个人在外工作,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?
我妈像个大姑娘似的红了脸,啐了我爸一脸:你臊不臊得慌。
我爸嘻皮笑脸地说:我想自己媳妇有什么好臊的。说着,把脖子上挂着的奖章掏出来在我妈面前显摆,你看呀,这奖章这么些年我都挂着呢。
我妈见我爸这样,眼里有泪在转,但忍着没流出来。
我爸回来后,开始几天,还蛮好的。可过了没多久,两人又开始了争吵。
我妈多是数落我爸辞了那么好的工作,回来和老婆子一起收拾家务、带孙子,没出息。
说着说着,俩人又吵上了。不过,大多时候是我爸先退让的。
吵完了,我妈又讪讪地找我爸说话。
有时候,吵急了,我爸就说回去上班,并自豪地对我妈说,老板打电话要他回去哩。
还真的,那老板打了好几次电话,要我爸回去!
不过,我爸只是说说,却从没见他一次真的准备回深圳。
这期间,我结婚生子,妻子性格温顺,和我同在镇中学教书。父母在家给我带孩子,倒是其乐融融。
我跟妻子从没吵过架,体会不了我爸我妈吵架的那种感受。
只是有一天,我妈突然在我上课的时候打来电话,声音抖得不行,说我爸突然肚子痛得不得了,医院。
我赶紧叫了一辆车,把医院。
我爸说肚子痛了一阵,也没在乎。没想到会痛得这么厉害。
医院,马上开始做各种检查。结果万万没想到,我爸得的是肝癌,而且是晚期。
那天,我妈听了这个结果之后,差点没晕过去,好在我在身后兜住了她。
我哭着说,怎么办啊。
我妈稳了稳身子,抱着我,拍了拍背:乖仔,不怕,让你爸好好的来,好好的走。
我姐也回来了,带着孩子们,我们一起在我爸的病床前,守了半个月。
半个月里,我妈没有流一滴泪,精心的给我爸喂饭,细心地帮我爸擦身子。
晚上的时候,我妈握着我爸的手,将我爸的头偎在她胸前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爸说当年奖状的事,俩人还一起将脖子上的奖章掏出来,久久地看着、抚摸着。
我爸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去,而我妈的头发也大把地掉落。
我和我姐想轮换让我妈休息,可她却摇头,说道,我能陪他一天是一天,休息个什么劲,这么些年了,他为了赚钱离了家,现在回来了,好歹也得陪着啊。
送别我爸,我妈回到家里的时候,拿出我爸临终时交给她的那枚奖章,然后摘下脖子上戴的那枚奖章,将两枚奖章紧紧握在手里,看着墙上那二张重新糊好的奖状,静坐了一个晚上。
看着我妈的背影,我和我姐心都碎了。可我们谁也不敢进去劝她,她有言在先,谁也不能进她房间,她只想一个人呆着。
我和我姐不敢离开,在我妈的房门口坐了一晚上。
第二天早上,我妈打开她的房门时,第一眼就发现,我妈的头发全白了,眼神里没有了光泽,背也明显地驼了。
8
我妈明显的老了,总是对着我爸的遗像喃喃自语,话语时高时低,仿佛他们平常争吵一样,就像是我爸还在她身边一样。
我按我爸临终的交待,一有时间,就和我姐轮流带我妈出去旅游,散散心。在我们的悉心照顾下,我妈慢慢从悲伤中走了出来。
不幸的是,前年,我妈检查出患了乳腺癌,手术半年后癌细胞扩散,去年初,还是去世了。
我妈去世前,抱着我爸的遗像,喃喃自语:他爸,我找你来了,我们还没吵够,这回,你可一定要吵赢我呀!
听我妈这么说,我倒也觉得,我妈的离世可能对于她,是与我爸在另一个世界的再次重逢,她并不悲伤,反而有些许的期待。
我妈走的时候,特别的平静,换寿衣时,我和我姐发现我妈把她和我爸的那枚奖章,都挂在了脖子上,红色的油漆,全已被磨光了。
我跟姐姐相视含着泪却笑了,轻轻地为我妈穿上寿衣。
遵照我妈的遗嘱,我把我妈我爸合葬在一起,在坟前我爸我妈的墓碑前,我将我爸我妈当年爱情的见证,重新糊好的两张奖状烧了。
那燃烧的火焰在我心中永远炙热。
那袅袅上升的烟灰正如我爸我妈的灵魂,在向天上飞去。
我爸和我妈扎扎实实的吵了一辈子,但也扎扎实实的爱了一辈子。
PS
我爸我妈的故事,有的是我亲眼所见,有的是我妈病重时告诉我的。
我妈在讲述和我爸的故事时,格外的精神,眼神格外的明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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